裴玉

一个可拆可逆混乱邪恶的杂食

【沧九旻x公冶寂无】坐看云起时(番外)

  • 这是云外信的结局……想了想,它更适合作为一个番外

  • 我的恶趣味超标了(鞠躬

  • 还是先预警一下天雷剧情……也许您需要一双没有看过以下文字的眼睛………………………………………………………… 沧九旻是活了,冰晶盏涵养了他留在公冶寂无体内的元神,然后……公冶寂无把他“生”了出来…………

如果您还能接受这种剧情………………请继续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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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场众所周知的浩劫后,仙魔二界少了很多人。

这其中包括魔域首领沧九旻和衡阳宗的公冶掌门。

人人都知道沧九旻已死了,却没人知晓公冶寂无去了何处。

或许这不是件坏事。毕竟一个脾气越来越大,动不动要吸人修为的仙首,难免会让人头疼的。

 

此刻,头疼的却是庞宜之。

庞宜之当然不是真的庞宜之,而是他驾鹤之前,以云端法术留下的一道残识。

一道残识怎么会头疼?

换成你半夜三更被敲醒,再被人像债主般一动不动地盯上半宿,就算没有实体,也会头疼的。

盯着他的人,正是失踪已久的公冶寂无。

 

公冶寂无站在雪白的月光下,穿着纯黑的衣袍,披着纯黑的斗篷,显然不愿让人发现行踪。

但他若想低调,更该长话短说才是,怎么反倒与庞宜之打起哑谜来?

山间的夜风很冷。他一个人对月发愣,既像个游魂怨鬼,又像个上坟的寡妇。

最终,庞宜之忍不住了。

他夸张地叹了口气:“老公。你说句话啊。”

公冶寂无却没有被逗笑。

他板着脸对庞宜之道:“是他给你的。”

庞宜之莫名其妙:“什么?”

公冶寂无道:“星罚之阵,是沧九旻给你的。”

他用雪亮的眼神凝望着庞宜之,庞宜之忽然有些心虚。

心虚的庞宜之移开视线,作淡然状:“你既已猜出,又何必再问?”

公冶寂无道:“你帮沧九旻做了这件事,能不能帮我也做一件事?”

庞宜之连忙摇头:“我老了,再也做不动事。”

公冶寂无道:“这件事,你却非做不可。”

庞宜之道:“为什么?”

公冶寂无道:“因为你不帮我,我便用更离经叛道的法子去做。就像当年如果没有造出我,你将永远无法面对自己,然后不得不去做些更疯狂,更极端的事。”

庞宜之苦笑道:“原来你这般了解我的为人?”

 

公冶寂无道:“正因我不是人,所以才会理解你这样的人。”

庞宜之摸摸鼻子,头疼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公冶寂无低下头,用复杂的目光看向自己的胸膛,似乎其中蕴藏着什么惊天秘密。沉默半晌,他才缓缓道:“沧九旻死前,曾留下一缕元神。这元神如今已融入我的体内。你有没有办法将之取出,以此为介,让他活过来?”

庞宜之如遭雷劈,吓得直接跳了起来:“公冶掌门,我只是个道士,并不是神仙……”

公冶寂无点点头,不再纠缠,转身便走。可看他那决绝的模样,庞宜之毫不怀疑,他当真会上穷碧落下黄泉,不择手段地做成这件天方夜谭之事。

他如今的模样,与当年失去萧凛的庞宜之实在很像。

庞宜之忽然觉得,这也是一种宿命。

其实,庞宜之在尘世间的因果皆已了结,留在云影术中的一缕残识也即将消散于山水间。或许,解开公冶寂无的执念,是他最后能做的一件事。

他喟然一叹,认命般叫住公冶寂无:“我只有一个办法。”

公冶寂无眼神一亮:“什么办法?”

庞宜之苦笑道:“一个你绝对不想知道的办法。”

 

(二)

庞宜之的办法,确实是个天才的办法。

公冶寂无在心中将这句话翻来覆去,默念了无数遍。

饶是如此,他依然无法说服自己相信这句话。

他已悄悄从衡阳宗取出冰晶盏,用来涵养沧九旻零落的元神。其他灵药仙草,奇珍法器,但凡力所能及,他也踏破诸州秘境,半夺半骗地尽数搜罗到手。

沧九旻泉下有知,难道不该感激涕零地滚过来谢谢他?

可沧九旻始终不曾入梦。融入自己体内的元神也像彻底死透了般,无声无息。纵使冰晶盏有恢复元神的神力,他又如何将这融入血肉的东西从自身分离出来呢?

唯一能尝试的只有庞宜之的妙法。

庞宜之告诉他,要分离这片元神,只能待它滋养长大后,从身体里“生”出来。

一个男人怎么可能生得出来?

这便是公冶寂无前去夷月部,辗转找寻廿白羽的理由了。

 

现在,廿白羽已站在公冶寂无面前。

这位昔日的月影卫首领憔悴苍老了很多,终日伫立海边,遥望着往来的鸥鹭与渔船。

他有气无力地问公冶寂无:“公冶仙首有何贵干?”

在廿白羽心中,沧九旻对公冶寂无一往情深,百般包容,公冶寂无却几次三番痛下杀手,心冷如铁。所以他对公冶寂无阴阳怪气,倒也在情理之中。

公冶寂无道:“我听说夷月族有种可以改变身体构造,让男人生子的药。”

廿白羽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终于抬起头,好好打量公冶寂无。

公冶寂无却面色不改,仿佛讨要的只是一副寻常伤药。对廿白羽的拖沓,他甚至颇为不耐。

廿白羽愣怔半晌,犹疑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公冶寂无道:“自然与沧九旻有关。”

廿白羽道:“怎会与陛下有关?”

公冶寂无想了一想,才垂目道:“自然是沧九旻荒唐浮浪,在某处留下了一个孽种。我与他毕竟曾有些夫妻恩义,如今帮他把这孩子生下来,有何奇怪?”

廿白羽已完全呆住:“陛下用情极专,怎会和别人……”

公冶寂无打断他:“难道你很了解魔胎?”

难道沧九旻那些自作主张,自以为是的事做得还少了不成?

 

不论信或不信,廿白羽都是个对澹台陛下十分忠诚的下属。

若陛下真有子嗣,他当然不会坐视不管……

思量良久,廿白羽道:“夷月族确实有这种秘药。但它并不在我手上。”

公冶寂无道:“它在哪里?”

廿白羽道:“那是公主留下的珍稀之物,已随葬在了陛下陵寝中。”

陛下的陵寝,是指坐落在景都北郊,沿着邙山连绵不绝的澹台氏帝陵。

公冶寂无当机立断:“如此,烦请你带我同去。”

廿白羽建议道:“若只是取药,何不去景都找叶将军?”

公冶寂无缓缓摇头:“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三)

澹台烬是一统南北的雄主,他的陵墓恢宏气派,守备森严,闲杂人等难以接近。

所以公冶寂无和廿白羽只能在月黑风高之夜潜入,仿佛两个盗墓贼。

穿越耸立着三足金乌石像的神道,挖开澹台家的墙角,破解了无数层惊险机关后,他们终于走到地宫深处。

躲过重重箭雨,推动沉重的断龙石,一座被夜明珠光照亮的玉殿展露真容。

有人独坐殿中下棋。身姿飘若游云,膝前横一长剑。

虽然只望见了背影,但公冶寂无一下子就认出此人是谁。

他心神一动,拨开珠帘,轻轻走上前去。

 

端坐棋盘前的却是尊活人大小的玉像,身上雪衣不腐不坏,流动着一段月华似的光泽。他面容栩栩如生,双眸莹然有光,眉目仿佛含愁,却又似在对着公冶寂无微笑。

这俊美如玉的面容,公冶寂无已非常熟悉。

他当然就是萧凛。

环视殿内,精心布置了棋盘,书简,剑架,铜镜,发梳……一应器物皆按盛宫风格打造,俨然是几百年前盛国贵族的居所。

想来那矫情伪意的澹台烬,特意将自己的墓穴修作了与萧凛长相厮守的忘忧乡。

公冶寂无看了一会儿萧凛,伸手朝空中一拂,只见棋盘边早已熄灭的熏香冉冉再燃。

廿白羽从他身后跟进来,忍不住喟然长叹:“陛下对宣城王,当真情深义重。”

公冶寂无面无表情:“哦。”

廿白羽却忍不住再啰嗦几句。在他看来,公冶寂无外表虽温柔斯文,但心计之工,行事之辣,与自家陛下丝毫不相上下,远不及萧凛温柔体贴,宽和仁爱。纵使陛下已然仙去,廿白羽心中仍旧有些想法。

因此,他有意无意追忆道:“陛下曾对我说,他此生命格孤寂,却也有幸遇见几个知己。他对兆悠真人敬重感激,对公冶掌门你于心有愧,意存怜惜,但对宣城王却是……却是铭心刻骨的相爱。”

公冶寂无一顿,喃喃道:“铭心刻骨的相爱……铭心刻骨的相爱。”

廿白羽疑心自己太过失言,刚想转圜一二,却见公冶寂无转头望向他:“澹台烬此刻,一定在铭心刻骨地后悔。”

廿白羽茫然道:“为什么后悔?”

公冶寂无道:“后悔选你做他的心腹。”

廿白羽不悦道:“陛下做事,从来无悔。”

公冶寂无冷笑道:“可再耽搁下去,误了你陛下的大事,你却一定会后悔。”

廿白羽只好悻然闭嘴,专心摸索夷月族的灵药藏于何处。

他在玉床后发现了一处连通暗格的机关。

要开启这处机关,却需破解萧凛身侧那张棋案上的残局。

廿白羽愁道:“陛下的棋艺,是宣城王所教。这些棋局十分精妙,皆出自盛宫秘府所藏的古谱,一时半会儿难以破解。”

公冶寂无扫一眼棋盘,忽然冷声一笑。他拂衣与萧凛相对而坐,手执黑白棋子,落得飞快。

约莫半炷香功夫,眼前残局便被轻易破解。

廿白羽心中诧异:“原来公冶寂无的棋艺这般高明?”

他却不知,这几局棋谱,早在沧九旻还是逍遥宗的小弟子,日日与公冶寂无往来盘桓时,就已当作茶余饭后的消遣,拿出来琢磨透彻。

公冶寂无不禁好笑,亏得自己当初还佩服沧师弟精通六艺,深藏不露。原来他是将萧凛教会的东西,又对着自己卖弄了一遍。

见廿白羽犹在愣神,公冶寂无便一本正经地戏弄道:“这些宝贝棋谱,你的陛下给每个相好都送了一叠。唯独只瞒着你,你还不知么?”

廿白羽急道:“陛下不是这样的人。”

公冶寂无却已自顾打开暗格,取出了摆在其中的一只白玉匣。

 

匣中果然有他要找的药。

不仅有药,还有一些属于澹台烬私人的东西。

譬如萧凛的绝笔信,又譬如绣着月阮阮名字的丝帕。公冶寂无将它们物归原位,合上玉匣时,夹层中忽然掉出卷纤薄的素绢。

绢上血迹漫漶,依稀画着一道以命招魂的阵法。

阵法背面是澹台烬以血书写的字迹:

盛有正士,宣城王凛,立身行己,终始若一。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吾负苍天,歼彼君子。魂魄离散,孰筮予之?如可赎兮,愿以吾身,下彼幽都,愿彼君子,魂归南土。伏愿上清诸神,长为护助,城隍安泰,百姓康宁。次愿萧兄,承此善因,不溺幽冥,现世业障,并皆消灭,获福无量,永充供养。

原来当年澹台烬自觉对不住萧凛,也曾想方设法,愿以自己的寿数,换得萧凛魂魄不堕幽冥,归返故国。可惜他再是精诚,也终究招不回萧凛的魂魄。这座深埋地底的玉殿,到而今也只等来一个公冶寂无。

所谓事与愿违,天意弄人,莫不如此。

素绢上的血痕已经黯淡模糊。

公冶寂无的心却被割开一道新鲜的裂口。

他忽然对自己正在做的事产生了怀疑。他一心要让沧九旻回来,希望他将一切说清楚。可故事也许能说清楚,人的感情又如何分说清楚?世间事说到底,也不过天意弄人四字而已。

再者,沧九旻本人的想法究竟如何?或许死亡才是他一直在追寻的解脱。

庞宜之将公冶寂无带到这世上,并没有事先问过公冶寂无的意愿。

如今,公冶寂无要把沧九旻“生”出来,又焉知不是他的一厢情愿?

万一侥幸成功,唤回的不是沧九旻,而是另一个与公冶寂无一样,放不下仇恨的怪物,届时又当如何?

 

这瓶药正轻巧地握在公冶寂无的掌心。

公冶寂无却忽然举棋不定。

廿白羽也在紧张地盯着这瓶药,盯着公冶寂无因过度用力而泛白的指尖。

公冶寂无的表情太过吓人,廿白羽担心他冲动之下,会将这世上唯一的药当作骨灰给扬了。

于是,廿白羽循循善诱道:“这药,陛下原是为宣城王准备的。”

公冶寂无的眼神立马变得能杀人:“澹台烬,他会不会想得太美?”

廿白羽找补道:“未雨绸缪罢了……宣城王若是不愿,陛下自己用也未尝不可。”

公冶寂无:“……澹台烬一个魔胎,怎么敢生孩子?”

廿白羽叹道:“这世上有人贪生怕死,有人一刻也不想多活。有人明明子孙满堂,却刻薄猜忌,也有人明明亲缘淡薄,却偏偏放不下念想。”

公冶寂无道:“那你的陛下是哪种人?”

廿白羽道:“陛下不畏死,亦不轻生。即使没有人希望他活下去,他也依然认为,活着不是件坏事。虽然人人都说他不适合有子嗣后代,他却不觉得自己和旁人有何不同。”

也许在澹台烬心中,贵为王子与命如草芥,君临天下与困守幽宫,流芳百世与遗臭万载,朝生暮死与寿数无穷,这些本质也并无不同。

所有生命岂不都是一样的卑贱,也都是一样的伟大。

可是渺小如斯,轻易便受人操控的生命,究竟伟大在何处?

公冶寂无不明白。

他虽不明白,却宁愿相信沧九旻已经明白。

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说服自己,沧九旻并不愿意死。

只有这样,他才能吞下这瓶药,做出比庞宜之更加惊世骇俗之事。

也罢,这药既是澹台烬留下的,就算是苦果,沧九旻也合该承受。

公冶寂无终于下定决心,不管沧九旻愿不愿意,他都必须回来。

他一向来去如风,打定主意后,便携了灵药飘然远去。

只留下廿白羽,犹对着墓前衰草怅然太息。

 

(四)

距离公冶寂无服下那种药,已过去数月。

他寻了座杳无人迹的深山,将冰晶盏藏进流水尽头的一处洞窟里。他自己则躲进冰晶盏中,潜心修行。

盏中自成天地,不知日月,不见乾坤,唯有茫茫无尽的一片雪白。

流转其中的灵气如云似雾,充分滋养了公冶寂无被妖力创伤,干涸破损的仙体。与此同时,他的身体也在悄然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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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知道第几次查探脉象后,公冶寂无忍不住骂出声:“沧九旻,你实在是个蠢蛋。”

可困在此处折腾自己的公冶寂无,难道不比沧九旻更像个蠢蛋?

事到如今,他却只能将这个蠢继续犯下去。

思来想去,他可以找的还剩下一个人。

一个他宁肯去死,也不愿将这件事透露半分的人。

 

(五)

“师兄,你说什么?”

黎苏苏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与魔神生死一战,受尽星罚之阵的劫雷后,她大难未死,反而涅槃成神,助沧九旻完成最后的了结。

如今衡阳宗无人主事,她便暂为代管,正好结庐在衢玄子墓前,聊尽为人子女的心意。

她已很久没有公冶寂无的消息。再见面时,想不到这位师兄竟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公冶寂无问道:“苏苏,你们凤凰,是不是有种使人感孕的能力?”

黎苏苏恍惚道:“师兄,你说什么?”

公冶寂无深吸一口气,尽量平静地说道:“天命玄鸟,降而生商。传说简狄行浴于郊,吞下玄鸟之卵,才孕育了殷契。我听说,若是饮下凤凰真神的灵息,不论男女,即使没有吞下鸟卵,也会感而有孕。”

黎苏苏勉强点头道:“似乎……有这种说法。”

只是,公冶师兄怎会关心起这种玄而又玄的事?这简直比他放任自己遭受雷劫还要反常。

公冶寂无接着问道:“苏苏,你能不能将这抹灵息送给我?”

黎苏苏茫然望向她这师兄,良久才挤出句话来:“师兄莫非是伤势未愈?要不还是留下来静心调养……”

公冶寂无却摇头道:“苏苏,我的伤势无碍,也没有神智失常。我所求的这件事,恕我无法与你细说缘由,但我确实很需要它。”

公冶寂无长到这么大,还从未开口向黎苏苏请求过什么。

如今他都这样说了,黎苏苏又怎忍拒绝?

其实自从公冶寂无知晓了自己的身世后,黎苏苏就再没机会和他平心静气地说过话。如今尘埃落定,万事皆空,她不禁久违地端详起自己的师兄来。

他改变了很多。

相较从前的温文尔雅,如今他行事果决利落,面容虽清减憔悴,举止却有说不出的风流妩媚。

从前她看着师兄,总是难免想到萧凛。

现在她看着这张脸,想起的却是魔域中的婚礼,星罚之阵下的决战,与同悲道一并陨落的沧九旻……旧人旧情湮灭如星,如今她还幸存的亲近之人,也只有一个公冶寂无。

黎苏苏叹了口气。

她当然会答应公冶寂无。

 

随着师兄妹二人静坐念决,吐纳运气,凤凰的神息袅袅渡入公冶寂无体内。

这气息中确实蕴藏一股苏生万物,融化冰雪的力量。累日以来的焦灼浮躁得以纾解,那片元神也似乎与自己的身体相处地更融洽了。

公冶寂无再度睁眼时,眼中已带了些暖意。

“再见了,苏苏。下回见面,也许我会带来一份礼物。”

“师兄要给我什么惊喜?”

“可能是个惊吓。”

公冶寂无轻轻一笑,身形消失在衡阳峰青绿的山影里。

此时是春三月,山间桃枝泛红,新柳微绿。却不知这阵春风,能否吹进他所栖身的冰晶盏中?

 

(六)

冰晶盏中是一片流动的皓白,似流水无穷无尽,江雪霏霏千里。

公冶寂无一如既往,心游太玄,某一日他在冥修时,却听到天外飞来的凤鸣声。

他循着凤鸣声追了很久,几乎走到盏中天地的尽头。那里是水穷之处,云起之时。

水的尽头是什么?

是平滑如鉴,望不到边际的漆黑。公冶寂无对着那漆黑镜面望一眼,却瞧不见自己的倒影。不仅照不出自己,一眼过后,他竟不能动弹,被潮水般自天地四面涌来的恐惧与孤独压住身子,瘫软在了镜面上。

他的身躯开始消散下沉,意识则被一串陌生又熟悉的记忆侵蚀。

陌生是因为那些不是他的记忆。

熟悉是因为,记忆中的画面早已司空见惯,人人尽知——战争,贫穷,疾病,饥荒,生老病死,怨憎别离,岂不是自鸿蒙开辟以来,每个人都无法逃脱的痛苦?

这么多微不足道,平凡众生的痛苦加在一起时,却连真神也不堪承受它的力量。

魔,便从此而生。

现在,公冶寂无就觉得魔正在自己身体的深处诞生。

他不禁惶然,原来我也是魔。我的身体是不是正在养出一个魔?

他的身体的确在被魔蚕食,化为片片墟烟,血液也将滴进地底,最终汇入幽冥之水。

这是不是魔胎沧九旻经常见到的景象?

 

就在他觉得自己快消散殆尽时,漆黑的镜面忽被点点萤光照亮。

光点徐徐腾空,凝在一起,组成了一道高大如山岳的人影。

这溢彩流光的人影转过身来,公冶寂无瞧见了他的面容。

半面妖冶柔媚,半面端美如神,正是他日思夜想的那张脸——

沧九旻!

 

沧九旻不言不语,只用星辰似的眼珠俯视他。他的眼神却让公冶寂无想起了在沧九旻的元神碎片中所追溯到的场景。

那时沧九旻也是用这种眼神看着他,如同看一只晓梦中的迷蝶,蓬山外的青鸾,纵有怜惜爱护,却只将他当作个偶然邂逅的过客,什么也不会告诉他。

沧九旻,岂不一直就是如此的目中无人,骄傲自负?

公冶寂无轻声笑了出来。他的声音很虚弱,语气却十足悲凉:“沧九旻,你如今是神是魔,是死了还是活着?你以身殉道时,可曾料想你的元神,会在我身上再次长成魔。你所谓的保护成全,全都是徒劳无功?”

只要世上仍有痛苦,魔就永远不会消失。

只要人心仍有执念,纵使沧九旻赴死,公冶寂无也可以孕育出新的魔种。

沧九旻,你如今可后悔去死了?你如今可后悔没有杀我?

 

沧九旻无言地俯下身来,组成他身体的点点光辉像一片云,与公冶寂无融成一体。

压倒公冶寂无的那些残酷的记忆,如潮水般再次潆洄。

这回他看到的景象却稍有不同,似乎是属于澹台烬的记忆。

神州大地再一次流血千里,澹台烬站在城头,体内吞下的无数妖丹正在焚烧他的生命。血火中有人策马挽弓而来,冰蓝箭光像银河之水,浇熄了澹台烬心头的妖火。

落满大雪的宫门外,澹台烬跪在冰面上,寒冷和饥饿已将他压垮,这时风雪中出现了一盏明灯,有人为他披上貂裘,将他拥进温暖的怀抱里。

血一样凄艳的罗帷中,九枚噬魂钉穿透了澹台烬的心脏。噬魂钉的滋味很痛,背叛却更让人痛苦。澹台烬想用更多的血来冲淡这种痛,护心鳞的幽光却冉冉升起,抚慰着他心头断裂的情丝。有个声音在耳旁说道:“别再堕魔了,你不是个怪物,你该是天命所在,结束百年战乱的英主。”

也许看过无穷的苦难后,澹台烬之所以成了沧九旻,只因那个声音,那一人。

可惜,公冶寂无不是那个人。

所以公冶寂无并不能阻止魔的诞生。

魔依然在公冶寂无的体内生长。这时,他脑海中流淌过了当初在荒渊内,自己引得沧九旻堕魔的回忆。

那时,公冶寂无的刀捅入沧九旻的心脏,他亲眼见证沧九旻堕为魔神。

如今往事重现,他却瞧见了那一刻沧九旻澄澈的眼波,还听到他内心未曾倾吐的声音:“寂无,你这般骄傲要强,若我因你堕魔,岂不是比杀了你还要让你难过。”

难道……阻止沧九旻成魔的人,除了萧凛,也可以是公冶寂无?

那么如今,公冶寂无能不能再阻止自己一次?

若是公冶寂无养出了一个魔,沧九旻也一定会很难过。比他自己成魔还要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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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冶寂无从冰晶盏中跳出来,正巧迎到了爬上山头的第一缕阳光。

忽然间他仿佛变回了那个刚被造出的婴儿,忍不住想要流泪。

婴儿流泪,是因为不知道他将面对的是怎样一个世界。

公冶寂无却是忍不住为生命的无常,无奈,和伟大而流泪。

虽然沧九旻与他生来处处犯冲,但他似乎终于认同了沧九旻的一个想法。

一切生命,不管是魔胎,还是人为造出的生命,只要还能坚持活下去,只要还能爱着什么,那都是件值得骄傲,十分伟大的事。

 

(七)

让沧九旻活下去,却是一件非常考验公冶寂无的事。

这件事的具体过程他已不太愿意回忆。

毕竟,让一个男人回忆自己的肚子是怎样日渐变圆,身躯是怎样日益沉重,一个不知道是不是魔胎的东西是怎样在其中活蹦乱跳,他自己又是怎样狼狈地迫使那个东西用较为正常的姿势,而非开膛破肚地从身体里爬出来,这些都不是让人愉快的经历。

因为太过不愉快,所以那个东西一生出来,公冶寂无就想扔得远远的,一辈子也不要见面。

可那个东西实在又有些可爱,而且很会缠人。

公冶寂无只好带着它游历四方,多见识广阔天地,不要打扰到正常人。

 

几年后,又到桃红柳绿之时。

黎苏苏在衡阳峰仰观天地,忽然见到了不请自来的公冶师兄,和他手牵着的一个稚龄孩童。

这个突然出现的孩童,已经有不少仙门中人在私下议论。

因为他长得实在很像沧九旻。

有人说,这是沧九旻的遗腹子,被公冶寂无寻得,亲自抚养长大。

也有人猜测,这孩子的母亲便是毓灵仙子黎苏苏。

黎苏苏隐约也有听闻,她本以为不过是无稽之谈,空穴来风。

直到这个与沧九旻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小童出现在她的面前。

恍惚半晌后,黎苏苏终于想起当年公冶寂无请她相助的那件事,和他临别所说的“惊吓”。

黎苏苏小心翼翼道:“公冶师兄,这是……?”

那玉雪可爱的孩童抢先答道:“我姓沧。”

黎苏苏颤声道:“啊,你果然姓沧。那你叫什么?”

小童答道:“我叫沧不悔。”

黎苏苏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红,愣怔半晌,最终怅然叹道:“好,不悔,不悔……不悔仲子逾我墙,从前的事,师兄果然不曾懊悔。”

公冶寂无:“……”

沧不悔仰头望着公冶寂无道:“原来我的名字是这个意思么?”

公冶寂无淡然道:“不,是你这位姑姑想得太多了。”

黎苏苏颇为赧然:“哦……那是什么意思?”

公冶寂无道:“兆悠前辈对沧九旻有恩,这孩子自然要跟他姓沧。至于不悔”,他嫌弃道:“是冥顽不灵的不,追悔莫及的悔。”

黎苏苏道:“后悔什么?”

公冶寂无望着身边的俊俏小童,深深叹气:“后悔让他来到这个世上。”

他对这小童颇为严厉,摆足了师父的架子,小童却欢欢喜喜地扑上前,双手攀住他的大腿。

从他们相处的情状中,黎苏苏一点儿也没看出公冶寂无的后悔。

 

现在,这小童还无忧无虑,只是沧不悔。

也许,随着他的成长,终有一日他会记起自己的来处。想起自己曾经叫沧九旻。

也许,随着光阴的流逝,公冶寂无生出沧九旻时,将邪骨留在体内这件事,终究会被人知晓。

但车到山前,自然就有它要选择的路。

暂时还大可不必为了这些事自寻烦恼。

眼下,公冶寂无手指着衡阳峰顶的一处岩石,让沧不悔去那儿坐下来。从那个角度,正好能望见变幻莫测,飘逸瑰奇的云雾从秀丽的山峰外升起来。

天上的仙人,神仙的信使都在云里。

公冶寂无要指点沧不悔去修行的道,也在云里。


END


——————

终于完结,恭喜我自己……

这章的题目,来自“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也来自一首我很喜欢的粤语歌,柳应廷的《坐看云起时》,这篇文的许多灵感也来源于这首歌,可以搭配食用(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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