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玉

一个可拆可逆混乱邪恶的杂食

【明珠x高士奇】南浦

  • 此文是参加我们明高一周年活动的文……一周年快乐!!但由于没有梗写不出来(?这是可以说的吗),所以写了篇第一人称视角,梗还巨雷的文……

  • 时间线是错乱的,明高含量是稀少的(dbq)感谢您的阅读!QU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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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是清江浦边长大的孩子,爹爹是江南河道衙门的一个小官员。

小时候,我认得的第一个字是水字,因为身边随处可见的就是水。家门前是运河水,爹爹的书房里有水经注,潘季驯的治水经,妈妈窗前的白瓷缸里养了鱼和水莲花。

后来等我稍大些了,爹爹开始教我画水。

他教我水之形,给我看马远的《水图》。教我水之味,在纸上画梅花的倒影,写暗香浮动月黄昏。说到水之声,他为我念谢玄晖的“朔风吹飞雨,萧条江上来”。我问他水之色,他用颜料为我调出青冥长天,渌水波澜的色彩。

  可当我问他水的源头是什么,他说世上只有一个人才知晓水的来处和去处。

  他说这个人叫陈河伯,是他平生最佩服的人。

  我问他,陈河伯长什么样子,能不能画下来给我看看?

爹爹却笑着说,陈河伯面目黧黑,胡子拉碴,恐怕要到黄河水清之日,才能见到他的本来面目。

这就是骗人的话了。连我这样的小孩子都知道,黄河水怎么可能变清呢……

所以,直到我将水画得像模像样了,也不知道这位传说中的陈河伯是何形貌。

  

后来有一天,我记得雷声滚滚,秋气肃杀,漫天雨水简直要把运河和天空冲得倒转过来。

爹爹一早就从衙门回来,他很是忧愁地叹了口气,忽然向我描述起陈河伯的形貌。

我照着他的话用笔涂抹,纸上慢慢浮现一抹高高瘦瘦的身影。

在他身侧,爹爹又添上一个满面风霜,气度沉郁之人。

他说,左边是陈河伯,右边是他的上司靳总督。这二人是他的伯乐,也是两河百姓的恩人。

我奇怪道,你不是说要等黄河水清,才能看见陈河伯的面目吗?

爹爹叹道,不用等那一天了。这位陈河伯如今已化作了星宿海的一颗星星。

星宿海是黄河源头,传说海水中的星星光彩夺目,比孔雀翎羽还要灿烂。

可惜我想象不出。我只见过江南夜里的星星,淡淡地藏在云外,显得寂寥又温柔。

所以我悄悄期待有一天,爹爹也能去星宿海,为我画一画它们的样子。

河神似乎听到了我的祷告……

这一年,黄河决堤,爹爹上了河道,就再没回来过。

我不确定他是跟陈河伯一样去了星宿海当星星,抑或是变成了运河中的一朵梅花,江风里的一片飞雨。自此以后,我自己倒真如落花零雨般,开始了随波逐流的生活。

这期间我听人说了陈河伯的事迹,才知道他姓陈名潢字天一,并不是从星宿海蹦出来的星星,而是嘉兴府的一个书生。

 

(二)

康熙三十二年,我寄居在平湖,卖画为生。

我画得很一般,名气几乎没有。但江南是风月地,人们不论贫富都爱在家中挂几幅画,所以一般的竹石花卉,烟雨山水,也能卖得几文钱。

唯一无人问津的是我悬在画摊中央的一幅河伯图。

清江浦旁有河伯庙,庙里有人捐铸了陈河伯与靳总督的造像。但陈潢是戴罪之身,所以他的河伯庙终究只算野祀荒祠。这些烟水茫茫,不合时宜的景色,也没人期待在画中见到。

我将它们画下来,挂在显眼的地方,不过是为了时常怀想我爹而已。

 

不过,人生总是充满意外的。

某个格外和煦的暮春傍晚,一只意外好看的手轻轻抚上了我的河伯图。

后来,也是这只手为我拨开了一个意料外的人生。

回到当时,我先是听到了一句非常温和的吴声,音调圆美流转如竹上春露。我抬头去寻这声音的主人,映入眼帘的是一截竹青的绸衫。料子很好,色泽比平湖那位鼎鼎有名的高相公园外的竹竿还要青翠。

绸衫穿在一位中年文士身上,绿衣将他的手和脸衬得光洁细腻,简直像一节白笋。

这般风流俊赏的人物,一定不是等闲之辈。

但我没猜到的是,他便是平湖边上那鼎鼎有名的高相公本人。

 

平湖人都知道,湖边的高相公曾经是个大官。大到什么程度呢,我说不清。有人说他最得意的时候,可谓呼吸风雷,连京城的明珠相爷都要巴结他。这样一个高官和大才子,风评却不甚佳,屡屡被议论是贪墨圆滑之辈。

可是……若从外貌看,没人比他长得更清风霁月了。

高相公抚卷良久,买下了我的河伯图。

他问我:“你一个小姑娘,怎会想到画河伯庙?”

我这才意识到他看出了我的乔装。是了,他这种见闻广博的大官,识人自是不在话下。他听我说了身世后,许是动了恻隐之心,竟让我住进了他的平湖庄园里。

高相公是公认的书画大家,家中藏了画谱碑帖无数,偶得他的点拨,我的画技大有进益。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说不定我真能学有所成。

可惜,人生终始是由一个接一个的意外组成的。

 

(三)

皇上要南巡了。

高相公是钦点的迎奉御驾之人。赋闲已久的他变得异常忙碌,他要赶去西溪修葺庄园,要筹备给皇上的献礼,还经常被人请去指点一幅画。

我偶然听他谈起,那副画是皇家主持绘制的天子南巡图。

从京师到江南,沿途皇上巡狩之地,山川草木,城池衙署一应入画。这样的大手笔,不但请了王石谷,杨西亭等当世名家执笔,兼有内廷高手辅助润色,各州各府也在纷纷遴选画师,描绘当地风物。高相公便是受杭州府诸位大人的邀请,为他们鉴赏画图,推荐画手。

王荆公诗云,我与丹青两幻身,世间流转会成尘。但就算世事终会化为尘土,后人要追索这一朝的江南风景,还得去此幅画中寻找。

怪不得高相公说,此诚盛事也。

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奇怪的念头忽然在我的脑子里落地生根,不可遏制地疯长起来。

我找到高相公,问他能不能帮我一个忙。能不能带我去杭州,推荐我画南巡图。

高相公很是讶异:“你为何有这样的想法?”

我告诉他,一个画手,当然希望在这幅传世之作中留下自己的痕迹。哪怕只是不起眼的一枝一叶,也足慰平生。

其实那时,我并没不清楚自己想留下什么。只是内心深处隐约有个声音不断提醒,你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究竟是什么机会呢?

高相公若有所思地看我几眼,最终微笑着答应了。

 

皇上亲临西湖的热闹我没瞧上,彼时我在杭州官舍里,握着笔管构思一段运河春景。

上有青冥长天,下有渌水波澜。昨夜朱楼梦,今宵水国吟。

两岸繁华历历在目,可笔峰落下时,浮现心头的只有故园荒芜的堤坝,和爹爹教我画水的情形。

等我回过神时,画卷上的运河岸边已勾勒出一座庙宇,两个身影。

就是爹爹最后一次教我画画时,所描摹的那两个人。

淡黄的绢本只有一张,我没有时间重画。就像人的选择和逝去的光阴本也不可能从头再来。

我恍恍惚惚地将画绢交出去,出门时我遥遥听见了乐班的歌吹声,曲子是小时候听过很多回的《南浦》。一瞬间我简直以为自己身在清江浦的老宅,这些年的一切都是一场幻梦。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我去谢谢高相公时,他也在念叨一场梦。却不知他的梦魂又寄托何处呢?

这种事本只有自己才知道。就像那卷繁华如梦,花团锦簇的南巡图,除了我,应当不会有人注意到角落里梦呓般的几笔吧。

 

(四)

我以为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南巡图的角落里,那两个不起眼的人。

可偏偏就有人注意到了。

注意到的还是当今皇上,天下之主。也许他的江山下的每一寸阳光和阴翳,锦绣和疮痍他都心知肚明。但有些东西帝王可以知道,旁人却是不能说出口的。

陈潢这个人,自前任河道总督靳辅去后,再没人提起过。如今他出现在御览的南巡图上,很难不让人怀疑,这是有心人刻意为之。皇上高高兴兴地巡幸江南,是谁这样大煞风景?

愿为天子分忧的人很多,很快就有人找到高相公,问他推荐的画师是谁,现在何处。

高相公满面茫然,一问三不知,什么画师?草民这阵子忙得旧疾复发,什么也记不起了。

我却不好意思再跟着装糊涂。

此事因我而起,怎可牵连高相公。

辗转一夜,我决定悄悄地与他辞行。要么他将我供出去,要么我即刻远走消失。

我翻进他的书斋,避人耳目,在一片漆黑里忐忑不安地等他。

当他的脚步声随一盏宫灯飘入时,身侧却还有一人。

 

外间的书房缓缓燃起了烛光。

一条颀长人影与高相公联袂而入,自顾占了书桌,像主人般随意落座。

高相公深夜有客,我当然不便忽然出现,只能缩进最里间的角落里屏气凝神。也许是我小时候凫水练得太好,他们居然没有察觉我的呼吸声。

隔着屏风,我看不清那位神秘访客的脸,只能瞧见一道剪影,投在粉壁上那幅王石谷为高相公亲绘的《江村草堂图》中。

只看这一道剪影,也是个玉山般清俊风流的人物。

“这件事是你弄的?”那人低声道。

高相公说:“我是无心促成,不是有意为之。”

那人哼笑一声:“你这样的人做事,从不无心而为。我不信,康老三也不会信。”

高相公没有答他,只是转身慢慢沏了杯茶。他手中的一小盒茶叶是方才特意从收纳珍玩的格子里取出的,据说是寻常舍不得喝的雪顶含翠,不知为何却用来招待这位客人。

昏暗的书房一时变得很安静,只听到灯花凋落的声音。

这安静里又仿佛潜藏着巨大的暗流,因为从屏风上的剪影也能看出,这两人的双手都有些微微颤抖。明明都没有出声,却似有千言万语,只待一个契机便喷薄而出。

良久,神秘客叹道:“江村,你的胆子也太大了些。”

高相公凝视着他,忽然笑道:“明相放心,我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自作自当,不必害怕!”

这话一出口,两个人都忍不住摇头失笑了。

高相公叫那人明相,能当得起这个称呼的……思来想去,只有传说中那位显贵的前相爷纳兰明珠。

可明珠在京师隐退闲居,怎可能千里迢迢地出现在江南府?

我的这个疑问,与高相公的笑声一同被管家的惊呼声骤然打断。

安管家夸张的嗓音隔墙飘进来:“龙,龙……龙先生!”

未等我反应过来,那位明大人已十分熟稔地绕过屏风,钻入书房隔间,也就是我的藏身之处。

他当即发现了我。黑暗中他用寒星似的两枚眼珠无声一瞥,不知为何,我就像被兜头浇了盆雪水,再也不敢说一句话了。

但他最终也只是瞪我一眼而已。

因为管家口中的龙先生恰在此时踱入书房。

 

高相公的书房很久没有如此热闹过。

龙先生两鬓微斑,看上去却比明大人还要多些富贵逼人的气派。

他摇着把玉骨折扇,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一进来就直呼高相公的名讳。

龙先生面沉如水,不阴不阳道:“高士奇,好大的手笔啊。”

平日俊雅如修竹的高相公忽然毕恭毕敬,甚至有些卑躬屈膝地赔笑道:“夜深露重,三爷怎得亲自过来。”

龙先生不接他的话,只继续道:“你很好,敢为陈潢鸣不平。”

高相公摸摸鼻子:“臣哪儿有这样的胆子。”

龙先生却道:“若是六年前陈潢获罪时,你有这样的胆气,我倒要高看你一眼。可惜那时候,你只会替明珠说话,为他百般算计,把朕架在火上烤,却不敢救自己的兄弟。”

这话听起来很吓人,龙先生也几乎说得有些咬牙切齿,含酸带怨。

明珠,是说眼前的这位明相大人吗?我不觉偷看了一眼身边这位可怕的大人。

他像尊入定的玉像般端坐屏风后,脸上却掩不住紧张神色。

沉吟良久,高相公缓缓道:“有资格替陈潢鸣不平的不是臣,唯有靳辅一人……可即便靳大人百般恳求,皇上也乾纲独断,自有道理。”

龙先生嗤笑出声:“乾纲独断……好个乾纲独断。那朕对明珠,对你,难道就不可乾纲独断吗?可你当年呢,不会为陈潢不顾一切,更不会为朕提携玉龙,唯独要与明珠一道翻云覆雨,蔑视君恩。高江村啊高江村,当年你自诩不争一时争一世,如今进不能如靳辅陈潢那样流芳百世,退不能做朕的股肱心腹荣耀一时。知交零落,孑然一身,猿愁鹤怨,独老湖山。就算找人在朕的南巡图上扎一根刺,提醒朕薄待了两个忠臣,又有何用?这盛世图卷上有朕的江山,有靳辅陈潢的碧血,却没有你的名字。”

高相公应身而跪:“臣谢皇上。”

龙先生怔了怔:“你要谢我什么?”

高相公道:“皇上方才说,陈潢是个忠臣。皇上认定的忠臣,定会为他平冤昭雪。”

这位龙先生分明是一幅兴师问罪的模样,高相公逢彼之怒,却还在说陈潢的事,与平日里八面玲珑的性子截然不同。

龙先生定定瞧他半晌,却没有回答是否会为陈潢正名。他只是问:“陈潢会在他该在的位置,明珠也自有曾经的功业。却不知他日青史,高江村欲名列何处?”

高相公沉默一瞬,抬手指指墙上的《江村草堂图》:“臣本一闲人,此身辜负君恩,只合在山村水郭间。”

 

一直在黑暗中静坐的明大人,也透过屏风望向那副图。

我有种错觉,他原本紧绷的呼吸和神色逐渐变得放松了……甚至还有点儿得意。

仿佛他不是躲在暗室里看一场惊心动魄,可能会殃及自身的谈话,而是在棋坪边,溪流侧看水观云。我莫名想起曾在平湖畔看棋手对决,快赢的一方见到对手投错棋子,也是这种表情。

可眼前站在屏风外的,分明是天底下最尊贵最有权势,从来立于不败之地的人……

 

龙先生不再多言,但脸上流露的意兴阑珊之色,绝不似南巡图中那个雍容高贵的帝王。

最终他留下一把扇子,便挥袖离开书房。

后来我有幸见过那把扇子,才知道它是龙先生御笔书写,这一回要赐给高相公的一件信物。

扇面题写的诗句是:故人久别已三年,寄语封书白日边。多病相邻应有意,吟诗每念白云篇。

或许龙先生巡幸西溪,原本是想让高相公随他归朝的。可惜天子和旧臣各有心病,龙先生所念的白云篇,是秋风起兮白云飞的帝王之云,而非高相公念兹在兹的故山白云。

 

(五)

龙先生走后,高相公从地上爬起来,扶着椅子坐了很久。

那位明大人慢慢走出去,将手心贴在高相公的额前。

我不敢出来,仍旧躲在屏风后。

明大人说:“从前我觉得江村是绝顶聪明的人。没想到年纪越大,却越莽撞了。”

高相公摇摇头:“无论是谁,做一辈子的聪明人,也有累了的一天。”

可此时此刻,他虽仍是惊魂未定,看上去却并不疲惫。反而比之前在平湖的每一日都放松。

连那双眼睛,在烛火下也盈满了我从未见过的神采。

明大人蹲下身来,与他四目相对,叹道:“我也觉得累了,可怎么办呢?”

高相公说:“西溪有佳山水,正宜小住。”

明大人遗憾道:“皇上御驾在此,你这个扈从之臣哪有闲暇。”

高相公眨眨眼:“这几日,皇上应该不想看到我。他既不想见我,那定然也不想见你。”

仿佛听到了一个有趣的笑话,明明是久别未见,他们却十分默契地相对微笑起来。

从我所在的角度望去,我忽然觉得这位明大人的轮廓与姿态十分熟悉,我一定在哪儿见过。

在哪里呢……

他的剪影再次投到了壁间的江村草堂图上,我豁然想起,卷中烟水深处,绿竹丛下,那位头戴蓑笠的渔翁,不就是他么!

高相公赏玩此画时,目光停留最多的,似乎就是那一处地方。

 

这便是康熙三十二年,我在西溪山庄经历的一个难忘的夜晚。

因我而惹出的这段风波,也并没有就此结束。

再雄才大略的帝王,一但心中不爽,也是十分记仇的。我这个在南巡图中滥竽充数的画手,最终被人找了出来。

高相公为我开脱,他隐去我的身世,说我是他一位族侄高延秀的女儿,因为喜欢画画才混入南巡图的画师队伍里。至于为何要画河伯庙,也不过是年少无知,将见过的风景随手涂抹罢了。

这种话自然是毫无可信之处的……

龙先生却没有戳穿他,反而突发奇想,对高相公说,既然江村心慕江湖,无心功业,不妨让你家这位晚辈替你瞧瞧真正的盛世景象,可比得过平湖的松竹林泉。

我就这样稀里糊涂地随龙先生南下,偶尔为他作画。

江南金粉地,确实每一寸都铺满了我从未见过的富丽繁华。但一想到真正生活过的运河水畔,后来被河水冲散的儿时玩伴们,我又觉得这繁华终究是皇家的,与黎庶百姓没什么关系。

我画的江南风物,总是乏善可陈,带着挥之不去的萧瑟之气。

但龙先生也没有怪罪。

这期间还发生了一件让高相公欣慰的事,时隔多年,皇上终于为陈潢的案子平反,还派人在清江浦修筑河伯庙。据说靳辅陈潢二人的铜像对着滔滔流水,日夜可听潮声。

我却无缘亲眼一见了。因为随着龙先生北返京师,我阴差阳错地住进了他那座紫禁城的后宫里……

这种黄粱大梦般的际遇砸到身上,我总觉得是与高相公有关的。

 

我成了高相公名义上的“亲戚”,所以也时常听闻他的消息。

一年后,他终被召回朝中,后来更扈从圣驾亲征噶尔丹。高相公是朝臣,我见不到他,当然也见不到当初那位同他举止极亲密的明珠大人。

但我总会想起那个西溪山庄的夜晚,和高堂粉壁上那幅隐藏了秘密的江村草堂图。

从前我还小,只觉得他和明珠大人的关系很奇怪。用上官和下属,同僚和朋党,甚至用情人,都无法准确地形容。

后来我在龙先生的宫里,听一位前朝妃嫔说了桩轶闻。

当年董鄂妃病重,曾问顺治爷:一口气不来,去何处安身立命?

顺治爷答曰:一口气不来,去山水间安身立命①。

山水间……我一下子想起了高相公书房里的江村草堂图,和爹爹教我画的河伯图。

既然连九五至尊,都是一样的随波逐流,事与愿违,也难怪人人都想去山水间安身立命。

像陈潢那样星沉碧海,与河同归的,是真正去了山水间。如高相公那般归隐当湖的,也算是心去了山水间。如此说来,去了山水间安身立命,也仍然长伴身侧的人,岂不是身外之身,命中之命?

可惜高相公书房里的不是山水,终究只是一卷画图。

 

(六)

自西溪别后的第十个年头,我又见到了高相公。

皇上和他都已垂垂老矣,高相公更是身体渐衰,这回离京返乡,只怕就难得再来了。

皇上破例请他游赏宫闱,遍观诸景,连宫人也不必回避。他受诏陪皇上在渊鉴斋听琴赏乐,我是个南方人,负责为皇上选几支江南时兴的曲子。

想到这应当是最后一次见高相公,我让琵琶女弹了支《南浦》。

和云流出空山,甚年年净洗,花香不了。新渌乍生时,孤村路、犹忆那回曾到。余情渺渺。茂林觞咏如今悄。前度刘郎归去后,溪上碧桃多少。

隔着帘子,高相公似乎往我这边看了一眼。也不知他有没有猜出,这曲子是一位故人所赠呢?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

我梦见高相公乘一叶扁舟,驶进了他的那幅江村草堂图里。流水尽头,烟雨消散,有个人已坐在岸边等着他。那人的轮廓,分明就是十年前我见过的明珠大人。

不久后……我听说了高相公驾鹤归去的消息。

 

我与高相公的一点交集,本也到此为止。

直到康熙四十四年,皇上再次南巡,我又见到当年那幅江村草堂图。

它被高家人呈在匣中,与高相公珍藏钟爱的几幅名画一道儿献与君王。

皇上展开图卷,叹道,高江村总想着归去山水间,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的山水,到头来还是到了朕的御案之前,南书房里。

面对这位君王,我向来是小心翼翼,借用前朝那位张廷玉的大人的话讲,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可这一回,不知为何,我又做了件多余的事。

我指向画中烟水深处,绿竹丛下……那一点渔父的侧影。

皇上应当看明白了画中是谁。他盯着那一溪春水,脸上的表情慢慢变得很复杂。冷漠,幽怨,失落,怀念……都像,又都不像。

我想起这回南巡,他高高在上地端坐御辇中,码头外群臣云集,他习惯性地往人群里寻找,却眼神落空之时。我还想起他一级级登上石阶,去清江浦边的河伯庙,望着靳辅陈潢二人的铜像,听着远处传来的河工号子和怒潮声的时候。

那时,皇上的脸上也浮现过这样的表情。这种时候,他看上去与其他枯槁衰朽的老人并没有区别。

皇上喊人进来,将江村草堂图送回平湖高府。

此时夕阳爬上他雪白的鬓发,龙船缓缓拨开青山大河,离杭州府远去。

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


END

————

①:一口气不来,去山水间安身立命,此处致敬(抄袭)一下《少年天子》的台词……

感谢阅读到此处还没有被创飞的您……此文被我造谣的原型,便是老高传说中的侄孙女,康三后宫的一位汉妃 (怎么就管不住我这魔改造谣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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